Read ‘A Greeting,’ Tian Tian’s translation of《问候》
Read ‘Regards,’ Shiny Shuan-Yi Wu’s translation of《问候》
Read Shiny Shuan-Yi Wu’s ‘Reflection on translating《问候》
Listen to Haitian reading 问候 [00:07:22]
我发现自己不会用中文写作,是初中的时候。那会儿语文考试只允许写记叙文。每当要抒发情感的时候,我得绞尽脑汁去想怎么用语言表达–什么修辞,什么搭配,什么语序。这么推敲琢磨写出来的话,要么深涩难懂,要么奢丽矫情,反而把本来的意思冲没了。后来到了高中,可以写议论文了,我就没有碰过记叙文体。
我也从来没有坚持写过日记。每次要落笔的时候,总觉得有个无名的读者在瞅着我,我的日记早晚是为他写的,给他看的。这个无名无姓的,臆想出来的读者,叫我写不了日记,写不了写给自己的日记。
到了大学,我开始用英文写东西。最先是学术论文,后来慢慢开始写随笔。写着写着,就像找到了走散很久的母语一样,变得亲密起来。从某一刻开始,它变成了我想问题的语言,和自己对话的语言,写作的语言。这种亲密关系又可爱又可怕,它是在拥抱我呢,还是在殖民我呢。
所以说我喜欢翻译,是带着些私念的。不管是中翻英还是英翻中,都允许我借着作品去碰一碰诗意的中文,通过别人的话圆一圆自己用中文写作的梦。
但这个心愿总是达不成的。翻译的时候,我要把自己全部放下,想法搁到一边,语言习惯统统抛却,角角落落打扫干净,敞开门,让另一个声音进入这个世界。要揣着她的心思过活,依着她的意思发声,任她把玩这空房里残存的脾气,由她揉搓灶台里氤氲的想法,要无所顾惜地成为她。等一场翻译结束,收拾好情绪,稳稳当当地把她送走,等着天花板上的椅子慢慢挪到书桌旁边,池子里的枕头回到床沿,吊兰里的筷子踮着小碎步跑回碗橱里,等着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手里的笔滚到了地上。
我弯下身把笔捡起来,依旧心心念念地想着中文,真真切切地写着英文,惶惶遽遽地踌躇在语言的牢狱之灾里。
所以说,听到这一首首工人诗的时候,我心里是羡慕又向往的。那些措辞比喻用的多巧妙啊!语句多精炼啊!短短的一行字就能表达出那么复杂的感情,对我而言是望尘莫及的。
就像这些精妙里承载的东西,也是我望尘莫及的。我只能淡淡地,远远地望着。对着望尘莫及的东西,我有什么权利怎么发声为谁发声呢。
我心里又觉得不甘,觉得这些关系到特权的话语,虽然抛出了很多问题,却给不了温暖生命的答复。我们都踌躇在惶惶遽遽的心病里,特权是它的化疗,暂时抑制了它的扩散,可过不了多久又要爆发。这一首首工人诗便是爆发的催化剂,气势磅礴地捧出惶遽的绝症。面对绝症,人和人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再者,这些工人诗是工人的诗吗?他们在创作的时候,有没有一样离开过自己呢?他们去了哪里,圆了怎样的梦,变成了谁呢?又有谁走进了他们的世界,拉扯了他们的心囊,借着他们久久没有润过的嗓子,唱了一支又一支安魂曲呢?
不管这个说法多么仓促,不公,漏洞百出,我还是要说:这些工人诗里噙住的工夫和我在中文面前哑口无言的失落,在某一个维度的某一个瞬间是相生相息的。那个瞬间以后,他们就分道扬镳,最终在特权的话语里悲伤地,冷眼地相逢。所幸的是语言里有不可言喻的温度,那个温度让我们短暂地回到某个维度某个瞬间里,传达了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