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は短し歩けよ乙女』

九点前到学校,火车三点二十四分发车,“请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答题”,再买二十课时的私教课…… 我们出生伊始就伴随着时间,(“2002.4.10 3:20出生”),此后也在时间中生活,“时间”被看作苹果和梨一样的客观实在。我们很少想到精密切分的时间只是钟表发明的伴生品,或时间只是主观建构的人造概念(像交通规则一样)。但因为现代社会对商品生产的需求,精密的时间管理技术从福特的流水线车间走向世间,让我们所有人成了资本社会的时间轴上的一个个小点。

但是,另一种想象时间的可能是否存在?当我们抛下科学家、经济学家精密的计算,是否有更以人为本的时间,并在其基础上构造出的世界观和理念?我想《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可以让我们获得这样的体验。

在汤浅政明光怪陆离的漫画世界里,主人公“少女”在夜晚的京都移步换景:与高利贷商人李白翁斗酒,在下鸭纳凉旧书祭寻找童年读物,在学院祭的游击剧团中饰演女主角,最后在席卷京都的流感中探望一夜中遇到的奇人异士们。《春宵苦短》并不只是编剧多精良、画风多精致、角色多生动有趣,而是电影中所营造出的喧嚣沸腾的庆典气氛,好像观众也同在游行的队伍里,在漫天飞舞的纸屑下,在古都夜色中,挣开“时间”的束缚,开始夜晚的冒险。

苏联文学理论家巴赫金曾提出“狂欢化的文本(the carnivalization of literature)”的概念,在狂欢的游行中,人群进入特别的亲昵交往之中,摆脱距离、等级和规范的约束:少女与路人结识,和他们一起混进陌生人的婚礼、诡辩社的聚会中,大啖美酒佳肴。古怪的行为显得正当:用烟斗吹出的巨大鲤鱼、秘密组织图书馆警察和游击戏剧《怪癖王》剧团展开追逐战。巴赫金对意义从交往行为、对话中产生的理论也先后在影片中以酒、书本、演剧、感冒的媒介得以阐释。在这样的世界中,“时间”代表的单一目的线性逻辑被超越,取而代之的是像梦境中一样基于关联性、联系(connection)而产生的意义。

《春宵苦短》塑造了一种狂欢化的文本,在其中,以“时间”为地基建造的商业社会秩序被打破,在欢呼雀跃的游行队伍中,我们重新回想起“时间”被发明前的、“人”的世界。

Behemoth – Zhao liang

“上帝在第五日创造了比蒙巨兽,它是陆地上最大的生物,每天吞食一千座山峰。”

这是但丁的《神曲》中对山中怪兽Behemoth的描述,也是《悲兮魔兽》名称的来源,本片是首部入围威尼斯主竞赛单元的亚洲纪录片,导演赵亮对照《神曲》中地狱、炼狱、天堂的篇章结构,用灰、红、蓝的纯色画面分割段落、打下情感基调:纯灰画面后是灰色旷野上的爆炸、褪色的横幅、伴着机器轰鸣小憩的工人;猩红的画面逐渐转向火星四射的冶炼厂、工人眼中映出滚热的岩浆;灰蓝色的天空向下则是空荡的城市,只有环卫工人踽踽独行。

在揭露环境问题背后产业链的同时,作者取材于“丑陋”,却将其塑造为独特的美学体验,网上也因此不乏对将其定性为纪录片的质疑。诚如,影片中对白很少,叙事者也仅作为串联场景的线索,片中只有少量诗意暧昧的语言、固定机位产生的影像、色彩和声音。在超越纪录片-电影的分野下,《悲兮魔兽》的美学语言让人联想到丑陋如何同样被政治包装,影片内容也指向政治-经济的结构性问题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浮现。为了展现“人”的视角,导演抓取了大量的脸部特写:他们被煤灰模糊的脸、缜密的汗珠、眼中的血丝还有呼吸器下平稳的起伏。他们的生活也被默然呈现:费力清洗煤灰、剥手上的老茧、抽出肺里的污水,在铁栅外“寻求政府帮助”,病榻,坟堆。

本片虽然以《神曲》为轴,却在很多地方用呼麦渲染神圣、神秘的气氛,暗示来自过去的声音,以及被工业化湮没的民族性:背着镜子的向导缅怀马背民族的记忆,点缀在如茵草场上的绵羊化为工厂前的石雕,坚守的牧民望向远方渐被蚕食的牧场,他们的孩子在草地上玩耍,却捏起一把黄沙。

影片中“人”的生活是房地产经济泡沫的表征,而《悲兮魔兽》跳脱出此类题材惯用的中产阶级叙述视角(如《老兽》),以第一第二产业的工人视角体现出他们在泡沫经济里的遭遇。本片也与”东北文艺复兴“传统的《寻狗启事》、《春潮》呼应,相似的符号体系(巨型烟囱、筒子楼、人的失声)下的内核同是泡沫经济折射出的资本社会欲望及其荒谬感。在其艺术风格下,《悲兮魔兽》让我们复归人的视角,看到冰冷数字外的另一面。

Zelig – Woody Allen

你不可能认不出伍迪艾伦:一个看上去古灵精怪的小老头,厚重的眼镜,眼神呆滞,讲话磕磕巴巴、手舞足蹈,好像全身都在用力,但又伶牙俐齿,妙语连珠。他的电影台词量巨大,大多以这个标志性的persona作为主角,纵使名称、演员变化,那都是他,“thinly disguised”。

《西力传》的主角西力就也是一样,由伍迪艾伦本人出演,只不过主角西力在剧中被称作”变色龙”,能靠外表、口音、心理的形变融入所处的情境来自我防御、左右逢源,这一魔幻现实主义元素是本片的核心。彼时也正是伍迪艾伦电影转型的焦点,从《性爱宝典》到《安妮霍尔》,导演尝试在他早期的搞笑电影风格的“early funny movies”之上引入社会伦理、媒介性质等问题,又不想让电影变得无聊,《西力传》正是这样踌躇斟酌的产物

伍迪艾伦在保留他标志性的诙谐叙事的同时,煞有介事地用伪纪录片形式拍摄,在荒谬和真实间对照并赋予张力展开张力。电影伊始只有零零散散的报道照片勾勒他都市传说一样的存在,直到在片中出现虚构的”白屋疗程”中,西力首度曝光,观众才得以”珍贵影像资料“的形式窥见他的生活,使得作品颇具纪录片的观感。

戏剧和喜剧的结合下,伍迪艾伦还对承载《西力传》的媒介本身进行了思考。“白屋疗程”中被藏在单向玻璃匣中的摄像机、给机器马达消音的毯子、技术限制的静止中景双人画面——都是默片时代向有声电影时代转变的标志,虚构疗程发明本身映射了由此指向现实中有声电影的发展发展史的再现。这么说来,西力个人的身份探索也可以被视为电影媒介本身的求索、甚至伍迪艾伦个人风格探索的自我发现的隐喻

在转型节点之作《我心深处》因为过于阴郁严肃而反响平平后,伍迪艾伦通过《西力传》重新确立了自己的风格,并在这部影片中将其过程寓言式地呈现了出来:西力因为自己在白屋疗程中被矫枉过正的individuality,坚决不同意探病医生说的“今天天气不错”,以至大打出手,但最终通过微调痊愈,达到了中道。

特别的是,《西力传》对身份(identity)的探索不仅是简单提出问题,更是将这个问题在我们眼前实实在在地再现,虚构人物身份、艺术媒介身份、电影人身份的问题层层交错,伍迪艾伦由此让我们思考在能指和所指的交互中,意义如何被塑造和传达。

不过《西力传》的魅力远不止步于仅在这些后现代概念的堆砌中,伍迪艾伦对现代医学、精神分析、民族主义的诙谐讽刺也让人捧腹,将果然最最重要的还是,他够有趣,而且把严肃和有趣之间的张力把控得相当成熟棒。就我来说,看伍迪艾伦的电影没什么负担,I know it’s gonna be a good laugh any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