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会》安部公房

妻子失踪了,一辆救护车在凌晨突然驶来,留下奎宁水和甲苯酚的气味,鸣着笛疾驰而去,再无音讯。在“马儿”的帮助下,“我”收到了一大卷录音材料来辅助事件的调查。但长达两小时的窃听和跟踪资料中,被记录、揭下面具和探究寻找的却全都是搜寻着妻子的自己。

在故事中,“我”由此换用第三人称,用自己的记忆补充磁带上的片段,追寻着自己慢慢变长的影子。随着男子(“我”)调查的深入,男子开始怀疑妻子的失踪是场精心策划好的密会。在跟踪与多名护士有染的年轻值班医生的过程中,他得知了医院深处的秘密:如果病患要外出与人私会,穿着病号服可不方便,因此,为了方便通奸,发展出了广泛的衣服租赁业务。但在别有用心的医院上层和公司经营者的合谋下,每件衣服都被装上窃听器,用来生产密会磁带,以此满意足他们的窥私欲,这也就是引言中关于“我”的录音资料的来源。

如果说此前的部分只是笔触简单而又荒谬,后半部分的性描写则多得令人不安。男子跟踪着值班医生,看到他在家里自慰(还不小),并意外造成他的死亡。救护车前来,引入另外三个人物:保安室主任、秘书和副院长。秘书是无父无母的试管婴儿,与世隔绝的成长环境使她全无人类之间关系的感觉,连孤独感(一种归巢的本能)也无法理解。因为和副院长都患有类似的“人类关系神经症”,她曾是阳痿的副院长和她的医师妻子所做实验的受体。实验名为“性表象引起的兴奋与抑制”,旨在探究”符号化了的性行为(色情影带等)对观看者的影响”——就是要通过给患者看片来尝试治疗性无能。

副院长的妻子认为,“人类会利用所有的性来再组成新的人际关系”,例如换妻、监狱和兵营中的性交易。小说构建了一种理想化的社会形态,一种“性的乌托邦”,安部公房把它叫做“患者社会”。在那里,既没有必要掩人耳目,也不会遭遇人际关系崩溃的危机。院长妻子坚信,在这种构造的深处,“一定隐藏着减轻人类关系中重要负担的秘密”。于是,在对秘书和对副院长的治疗中,匿名的性行为就成了让他们能有所“感觉”的关键。在故事的后半段,副院长谋杀了警卫室主任,将他的下半身接到自己的后腰上,偷窃了他的性能力,将自己改造成“马儿”,成为了“理想的患者…… 患者中的患者…… 永远难治愈的人…… 比寄主还壮大的寄生树”。

故事暧昧不清,符号漫天飞舞,男子寻找的“妻子”从未露面,是某种意义的象征,还是他内心的隐喻?在对“医生”和“患者”概念的拉扯和转换中,它们最后指向什么?混乱的社会,严丝合缝却又无所不包的监视和规训,怪诞、荒谬、消解一切的淫秽,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整个叙事是对自身欲望的内省,还是控制社会的批判?在这场奇怪的冒险、寻找和探寻的尾声,“马儿”宣称,他就是“伟大弱者的化身”,而男子被困在地下迷宫中,抱着患有软骨症不断融化的少女,寻找最后的温柔。

换个角度看中国 – 《China: the Pessoptimist Nation》William Callahan

听说我在上海纽大选了一节“中国研究“的入门课,家里所有长辈要么觉得我交了智商税,要么觉得这孩子就是想混学分。“何为中国”好像不过是一个假大空的哲学命题:“中国”到处都是,是不证自明的。毕竟,还有什么能比身为中国人更了解中国呢?这都是常识。

“常识”往往是性别不平等、阶级差异、种族歧视等等结构性压迫的来源。中国人也未必真的了解中国。本期推文不是简单的书目介绍和推荐,而是“中国”的三个侧面。在对语文教育、国耻叙事和《论中国》的反思中,我们试着描绘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中国,希望能和你一起思考。

推文导言

现代中国是一组矛盾对比:人们一面仰视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高耸入云,一面又望向万人坑的无尽深渊;课本为万国来朝、天下共主的古代盛世热血沸腾,也对着丧权辱国、分崩离析的近代史唏嘘不已;孩童唱响毛主席、社会主义和新时代的歌谣,转身又在4399上玩起名《狙击小日本》;百姓为疫情中的中国热泪盈眶,又对他国的遭遇报以冷眼和讥讽;媒体和网民常常高唱“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却又时时留意着“境外势力”和“恨国党”的风吹草动…… 这一系列爱恨交织、荣辱相依的“心理现象”正是William Callahan在《China: the Pessoptimist Nation》中所探讨的内容:民族、历史、政治、国防、外交不仅仅关乎它们本身,更关乎我们对“中国”和“中国人”的认识。也就是说,国家和人民都面临着自己的身份困境:我们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而“国耻叙事(the National Humiliation Discourse)”就是Callahan给出的答案。

Callahan论述,百年国耻的叙事发源于清王朝崩溃后军阀割据、四分五裂的中国。以为自己位居世界中心的中国人们,猛然发现曾经的“天朝上国”不过是林林总总世界诸邦中的一个。被蔑称为“夷狄”的英国人轰开国门,“倭寇”悍然入侵中国内地。这不仅是中国古代“天下”世界观和朝贡制度的崩溃,也是一次国族身份危机如果不是大清臣子,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成了什么?“国耻叙事”为此提供了解答:“中国的落后是因为清政府的腐败、列强的贪婪、日本的无耻,善良智慧的‘中华民族’曾经创造过辉煌的文明,可腐朽的异族出卖了大好河山,让民族蒙羞受辱,我们要驱逐鞑鞑、恢复中华”。

Callahan认为,“国耻叙事”在历史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也有其历史使命,在抗日战争中它是动员的有力号召,让不同民族、党派、信仰的人们众志成城;在建国后的数十年,国耻叙事被阶级斗争叙事所取代,但又在89学潮后被重新纳入教育体系,用以培养爱国精神和政治忠诚。国耻的故事梦想着文明和民族复兴,却从敌我区分(Self/Other distinction)中汲取力量,就如同开头处的那一系列对比,“勿忘国耻”和“振兴中华”紧紧相连,甚至能互相转化。我们依靠着对 “中国/境外势力”、“民族自豪/民族耻辱”、“文明/野蛮”的一系列区分来理解自身的处境——为了构造自我(Self),我们发明出了他者(Other),甚至敌人。

推文链接

《空响炮》 王占黑

在现代中国生活,一面是科技和生活日新月异,随处唱响着增长和发展的赞歌,而另一面却也是传统流失、老景翻新。也许不久前街角还是一间从小吃到大的黑鱼面店,再放假回家却发现已化作一片废墟,取而代之的层层高楼拔地而起,宽大规整的马路交错成形。现代中国的主角一直是那些闪闪发光的玻璃之城,是那些拥堵不堪、阶层固化、焦虑不安的大都市。

王占黑的写作却呈现了一处不同的时空:她的笔下是模糊的童年记忆、河岸边的老小区、那些“乡村”和“都市”之间半新不旧的空间。她所描绘的是小城市平民阶层创造的熟人社会和市井生活。当人们抬头仰望光怪陆离的都市景观时,王占黑描绘那些地面上被认为已然命不久矣的“底层社会”。

短篇小说集《空响炮》中就是这样的人们:搓麻将的欢喜冤家“对对吴”和“四囡”,每天和老姐妹们暗自较劲的美芬,小区门口卖菜的“老菜头”…… 在江南吴语方言的底色下,地域文化的背景中,王占黑的故事展现一种和现代性的张力。九十年代的下岗潮、新的家庭形式、新思想新观念、年轻人的生活方式——种种现代化的浪潮下,小小的熟人社会该何去何从?他们有的曾血气方刚,而今英雄迟暮;有的有情有义,却随时代浮沉;有的怀着小小的梦想、却不得不尽数落空。王占黑自述,她从这个空间走来,带着深重的烙印,她希望能展示出那些被认为必然消亡的社会中“临死不僵的内部状态”和在历史末路上的人们“仍然饱含着的无穷的兴致和张力”。

有时候我们蓦然回首,发现童年远去,未来将至未至,自己悬在半空中。身旁的声音说,朝前看!我们斩断束缚、告别过去,但一同被切断的还有我们的根。有时候我们缅怀过去,把美好的过去化为符号,放在商场中间的一间快闪店、凝结成遍布全国各地的“网红街区”、“文化古镇”。有时候由王占黑这样的作者,把市井生活捡拾起来,放进小说的载体。

说着一口洋泾浜的嘉兴话,住在学校边小小的公寓,捧着王占黑的书,我的童年跃然纸上。我在想,未来会是什么样。

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

《规训与惩罚》的序章是弑君者达米安的受刑:烧红的铁钳撕开他胸膛和四肢的血肉,伤口处灌上滚烫的铅液,此后被四马分尸。在漫长的行刑中,马匹被增加至六匹,但还是不够,刽子手只得劈砍犯人的关节…… 据记载,尽管达米安生前脏话成性,受刑的痛苦却只让他发出骇人的哭嚎、乞求原谅、默默亲吻面前的十字架。

权力在古代通过酷刑的奇观得以施展,在这样的暴力下,人们服从于王权的统治。但福柯论述,酷刑在现代化中逐渐消失,不仅因为暴力被文明所不耻,也因为其效率的低下。福柯提出,在“规训社会(disciplinary society)”中,权力将人摆置在特定位置,给人编号、规定时间、相互配合,从而达到效率的最大化——流水线就是其最精湛的实现。权力运作的模式从暴力转向规训,从而达到对身体更细致的控制和生产力最大化的产出

但德勒兹指出,信息时代发展出了新的控制范式。控制社会(societies of control)是被时刻搜集归档的个人信息,密切跟踪个人去向的疫情防控系统、网飞和抖音上永无止尽的视频流。过往的规训以工业社会为范本,而现在的控制则是消费社会。消费和生产的界限早已模糊:点击量被转化为企业月活,进而成为融资的资本。我们相信“科技的进步会让生活越来越好,工作会越来越轻便”,但科技的进步并不等同人们的福祉,它们只是权力运作的不同机制。信息科技发达的当下,体力劳作逐渐消退,注意力和情感付出却成了商业生产的原材料,被赋予价值、商品化并流通。生活变得更方便了,但代价是什么呢?我们无时不刻不感到的疲倦(digital exhaust)只是其中一环。

暴力和规训也从未消失,看似安乐的控制范式下,是生产链上方的富士康流水线,和更上方陷入内乱和暴力冲突的原材料供应国。弑君者达米安的惨境并未走远,权力的运行本就是暴力,只是这样的暴力变换着形态,被重新施加在每个人身上。我们当然看不出这些,科技产品蒙上了一层光滑舒适的流线型外壳,一切生产的细节都被抹去,隐去科技背后的暴力。

Persian Lessons

“理性的算计之下,原先的语言系统已经失灵,

上尉用空造的语言,创作了一首向往和平的诗”

….

《波斯语课》讲述了德国集中营中的一名犹太男子,假冒成波斯人,每天教授一位纳粹军官一种想象中的“波斯语”,以获得生存机会并最终逃离的故事。

….

用这样的语言交流,上尉和他成为朋友,他借此讲述自己幼年丧母的经历以及未来去伊朗开饭店的梦想。用这样的语言交流,上尉给他添置衣物,让他带肉罐头给被看守虐待的意大利人。用这样的语言交流,他最后被带离集中营。但也是用着这套语言,上尉潜逃德黑兰时终于被海关发现其中端倪,满口胡言乱语的他被怀疑是德国战犯,被警卫拘捕。他愤怒地呼喊着自以为是波斯语的语言,但嘴里只蹦出一个个被他戕害的犹太人的名字。

面对雷扎的控诉,上尉申辩“我不是杀人犯”,上尉只是负责喂饱那些把犹太人送进屠场的人。我们都清楚这中间的虚伪之处,但为何一回到我们自己身上就装聋作哑?二战中,德国人的生活和现代人的生活没什么两样——他们也都是做着平庸普通的工作,只是德国被压迫的群体就在身边,手段也更残忍,而我们的社会通过全球化将这样的暴力送到看不到的远方 在数字科技下被包装成一种清洁自足的科技神话。我们都不是杀人犯,我们可能只不过是个写代码的、做人事的、写文章的、管企业的……那些外卖员,那些组装我们电脑的富士康流水线工人,那些挖出我此时此刻用着的手机芯片的钴的非洲劳工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也管不着。

大屠杀是现代性彰显自身最残暴的方式,但大屠杀并不仅仅是历史的例外、绝无仅有的奇点事件。 我们不禁会想去相信这只是因为“德国人又蠢又坏,竟然相信希特勒那套玩意儿?” 我们好像置身事外,但事实上只是我们把那样的残忍层层包装,送到地球上最偏远的角落。或是他们明明就在我们身边,说着同样的语言,我们却视而不见。这是他们的工作,这是应该的,“犹太人就是劣等,他们本就会灭绝”,我们用同样的工具理性地压抑下恻隐之心,用无知做挡箭牌。纵使我们说着同一套语言,我们也从未真正交流

谁来为我们发明一套这样的波斯语?还是非得这样,我们才能想起人性?

Boyhood

《少年时代》被誉为匠心之作,导演理查德·林克莱特花费十二年时间,塑造了小男孩梅森从六岁到十八岁的成长故事。影片深受好评,被誉为影史上的里程碑之作。时代杂志评论这是“平凡生活的动人史诗“,呈现了”平淡中的汹涌“。

影片伊始展现了十足的张力,小男孩梅森纤细敏感,他的父亲风趣幽默、怀抱音乐理想,但却缺少责任心,造成夫妻间的裂痕。他的母亲先后经历三段婚姻,又再入校园,探索职业道路。但随着影片的展开,张力却渐渐减弱,叙述的中心转向了梅森琐碎的成长。母亲在影片中都曾叩问,除了结婚、生子、找工作这一系列的里程碑,他们的家庭生活还剩下了什么?影片为了消解这样的焦虑,在结尾提出了大俗话: “把握现在、活在当下(seize the moment)”。初入大学的梅森和同学磕了药去徒步,看着日落和新认识的女生调情,甚至还翻转了这一说辞:是这一刻抓住了我们(“the moment seizes us”),或者用更加具有思辨性的话说,“瞬间即永恒”。人们因此被放到了更纯粹的“被动”时间光谱上,好像生活的一切意义就只是去“经历”这一切,然后奔向毫无意义的死亡。

《少年生活》的确是场史诗,但却与《伊利亚特》或《奥德赛》截然不同。这场传奇没有冒险、没有奇迹,只有空洞乏味的时间默默流逝;史诗的终点不是荣归故里、英雄迟暮,而只有死亡和最后的空虚。《少年时代》展现了一种普通人叙事,它讴歌平凡,赞颂虚无,一套漂亮的虚无美学。但这样的虚无,恐怕不仅是电影的尽头,也是人的尽头。

《专家之死》Tom Nichols

Tom Nichols的《专家之死》出版于2017年,内容直指前一年的美国大选,在愤怒的民众对民主制度、新闻和权威的失望和质疑声中,Nichols抽丝剥茧,从信息时代中专家系统与平民主义的关系入手,警醒我们一种无知是福和孤芳自赏危险

Nichols在书中作了“专业人士”和“外行人”的区分前者掌握着各种专业知识和技能,后者则是工业社会劳动分工的产物。在复杂的现代世界里,非专家们难以掌握事情的全貌,失去了判断复杂问题的能力。这样的挫败感产生了无助和愤怒,而他们对专家无可奈何的需要则更火上浇油,从而导向一种对专家的本能怀疑乃至交流的崩溃。数字时代更加剧了这层割裂,事实和观点的界限变得模糊,社交媒体成了放大偏见和政治两极化的回音壁。另一方面,由于对专家、精英、知识分子的普遍怀疑,公民参与逐渐式微,而专家们则躲进象牙塔,扩大扩大社会群体间的鸿沟。为了打破这种僵局,作者最终走向一种道德叙事,他提出只有重建双方的相互尊重和信任,才能打破恶性循环;他敦促专家们记住他们是民主社会的公仆,外行人要牢记公民美德;他希望在民主社会崩溃的险象中,一种新的团结可以产生。

本书阐释了美国语境下反智主义如何成型,也警醒读者这样一种反对最笼统意义上的精英—–专家们的平民主义(Nazism/Populism)是一种多么扭曲的民主和平等理念。Nichols的分析不仅适用于美国社会,在中国的语境下似乎也能成立只是促成“专家之死”的一系列现代性因素在中国呈现不同形式,但又殊途同归—-两个世界一同走上了一条原子化个人主义的道路。

Nichols认为美国的大众受到的教育刚好足以让他们相信自己能挑战现在的科学,但我觉得在中国恰好相反。我们所受的教育恰到好处地塑造了一种科学神话以及和以及对专家系统的迷信。科学晦涩难懂,是高考中无聊至极的公理体系和数学算计,这我们在离开学校之后成为一种PTSD,一种对数理化系统和任何“知识”产生了生理性反感。为此,强大的国家和红色工程师们成为了平民主义信念的基石,我们由此相信天塌了有个子高的人顶着,这些“大问题”用不着咱们平民百姓操心。在成为黑箱的专家系统和官僚体系中,环境问题、平权问题、劳工问题似乎都有对应的“专家”、技术官僚去处理,用不着我们杞人忧天—-瞎操心也没用。我们为疫情中的中国大声喝彩,因为这是我们所信赖系统的大获全胜,这也更坚定了我们的信仰。

就这样,在对专家的崇拜中,我们把知识和意义束之高阁,用另一种方式走入Nichols的噩梦。我们不再相信别有用心的“公知”,但正因为周密万全、无所不包的政府,我们无须担心任何高于个人的问题,那些都显得无聊、琐碎、愚蠢或者做作,我们的生活里只需要拥有旅行、摄像、咖啡店和美食,那是一种被憧憬的浪漫、精致和高雅。

这一切共同编织一场平民主义的甜梦。

《薛兆丰经济学讲义》

薛兆丰是中文互联网的新晋知识偶像,在《奇葩说》为大众所知,后又加入得到app,投入知识付费的大军,和他的音频课相辅相成的便是这本《薛兆丰经济学讲义》。他近年的风评褒贬不一,网上不乏对他动机和专业水准的质疑,也有指责他为权力唱赞歌、拥护社会达尔文主义,我最喜欢的是,”逻辑和文笔都令人感到难受“。

但我想关注的则不是他有多“坏”的问题,而是他的走红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反映了何种群众心理和社会结构。我不考虑他的经济学科普质量如何,不从其内部的经济学逻辑出发,而是研究他的叙事文本传递的是怎样的讯息,这种讯息反应了何种社会现象,可能会怎样影响读者的判断。

薛兆丰教授在本书中开宗明义,首先当头棒喝:“经济学家没有学派之分,而具有好坏之别”。好坏的标准是什么呢?他认为好的经济学家思考“行善的效率”,”持续的扶贫会造成人们的懒惰和惰性“,”商业才是最大的慈善“;房价上涨是因为“人口集聚、城市繁荣”,“我们应该坚持房屋服务市场化、商品化“;因为“有效市场假说”,经济泡沫不存在。

有自己的态度和意见不是坏事,但作为科普、这样的立场和导向未免太过明显。这本书暗示:只有他本人这样的才是”好“的经济学家,只有坚信市场机制、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学教条的才是好经济学家。在本书的所有议题中,他反复强调,那些与他意见相左的人、那些支持收入再分配、经济适用房、财政自律的经济学家的水平都挺差劲,美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们也“似乎还没弄清楚…稀缺性的存在”。薛兆丰教授的意见?全都交给市场。

在这样自上而下的权威叙事中,他树立了一套封闭的专家系统,把大多数人排除在外,只有他自己懂所谓“好”、“地道”的经济学。他把所有人当成了中式课堂上的学生,只要将他说的概念“融会贯通”、“升华理解”,不用自己思考。这种意义上,他的经济学科普并不作为一个起点,面向经济学起步的学生,而是一个终点,标志思考可以就此停止、一切盖棺定论。这不是一本经济学入门,而是一本人生指南,一本人生鸡汤的经济学改造版。

而这套人生哲学是为当今资本社会下的我们量身定制的。给他打广告的罗振宇说:“他是为数不多的,能把话说明白的经济学家”,但他的话浅显易懂,不是因为他水平高,而是其暗合社会现实、我们的虚无主义和商业社会的价值导向,所以我们惊为天人,大呼顺耳——但这正是忠言逆耳的反面。

经济学就这样在本书中,从批判思考社会现实的工具,被改造成了正当化目前权力机制的话术,也被衍生成一种生活艺术指南,帮助塑造商业社会需要的人格。

在这套生活艺术中,没有真正的社会政治问题需要考量,劳工、平权、少数族裔的问题都自有市场去解决,我们只要过自己的生活;人际关系的本质是算计,要时刻衡量他人的价值、想着提升自己的价值;人类都是自私的,你要学会爱自己,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婚姻是合同,没有什么亲密关系,这其实是身体、财富的商品交换。

这或许可以帮到你,但问题是,你想不想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梦》

梦是一种意识状态,其脑神经科学机理是休眠中大脑的选择性激活,其推力是情感显露和超联想活动:在梦中诸如焦虑、恐惧、喜悦的情感得以显现,并在对要素层层递进的联想中作为主轴推动梦的进展,时而伴随着场景跳跃。我们的大脑努力解释这些混乱的画面,尝试冠以因果和逻辑,最终呈现出亦真亦幻的梦境。

黑泽明的《梦》就是一部这样的电影,共分为八个独立的篇章:太阳雨、桃园、暴风雪、隧道、鸦、红色富士山、鬼泣、水车村。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贯穿他们的主轴同梦一样,是导演本人强烈的情感:在对“东方”电影的探索和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中,他如何一步步走向绝望。

风格上,《梦》是一部用东方美学理念构筑的影片,不论是使用的符号元素,还是叙事结构和模式,故事间两两对应,构成“阴”和“阳”的互补关系:第一梦中让”我“身陷险境的狐狸婚礼和最后一梦中的寿终正寝老人的喜葬;“桃园”中净化环境、重现桃园美景的桃魂和“红色富士山”中在核爆中燃烧的富士山;“暴风雪”中作为“力動風”的雪灵和“鬼泣”中的“砕動風”——在核爆废土中鬼面人心的长角恶鬼。这些故事中的颜色、打光、元素也一一对应白雪和焦土、昏暗的隧道和画中鲜艳的桥、巨大的太阳和微弱的炊火。在细节的阴阳辩证中产生的和谐之上,黑泽明还使用了日本传统能剧“序破急”的叙述框架“序”对应与神的相遇、“破”“急”则是与活人和恶鬼,八个梦境不仅在主题上对照能剧的排布,每个梦中徐徐展开、到紧张、再到”我“逃离梦境的推进也遵循相同的结构。但导演在采用传统配乐、舞蹈和仪式等艺术形式的基础上,也巧妙地融入现代元素,例如在“暴风雪”中,登山镐的敲击声就被用作能剧中昭示神明降临的笛声。在这样东西方、传统和现代的融合上。《梦》的美学调合出更高层次的和谐。

但《梦》不只是一种”炫技“的奇观,或是黑泽明卖弄自己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和了解。每个梦中都嵌入导演个人强烈的情感,有对现代技术和其无孔不入(核爆的隐喻)的焦虑和恐惧,对童年终结、家园不再(桃林的隐喻)的失落,也有认识到必然承受的决绝(太阳雨)和难以挽救他人的绝望(鬼泣)。在由强烈情感主导的梦境中,黑泽明对东方电影美学的探索和现代社会的批判得以铰接,让我们深入其内心,看到他的努力、挣扎和绝望。

《窃听风暴》

“1984年,东柏林全面对外封锁,人民受到秘密警察‘史塔西’严密监控,这是一个由10万专职人员、20万线民组成的情报机构,他们确保了‘无产阶级专政’,其开宗明义的目标——‘无所不知。’”

 

主角卫斯勒是一名高级特工,影片伊始他奉命监视党的艺术家德瑞曼,后者忠心耿耿,曾认为东德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可他的好友被当局封杀,文化部长又迷恋他的女友斯兰,更想无中生有、将他以言入罪,占有斯兰。由此,他公寓的一丝一角都不被放过,遭到全方位窃听。影片中的全面监视是种矛盾的媒介:一方面这是权力对私人生活的渗透,另一方面又让主角卫斯勒旁观了德瑞曼生活的一切。作为一名职业特工,他本该关注于如何从被监视人身上榨取情报,但全面监视中的德瑞曼却是有血有肉:他尝试安慰被封杀的友人、为他的逝去悲愤。他默默接受和支持迫于文化部长淫威的斯兰,并因此开始对体制绝望,决定反抗强权,发文揭露真正的东德。卫斯勒于是开始反思自己在官僚体系下的生活:人际关系受限于层级间的相互压迫,私生活中也只有日程满满的妓女。终于,他决定协助男主的反抗。

 

同卫斯勒一样,斯兰也深陷在官僚系统中;但她最终向权力机制屈服,为了保全自己的演员生涯出卖男主,也因此在内疚中自尽。卫威斯勒却做了觉悟,他不觉得身在体制中是作恶的借口,随波逐流就可以免罪,他自觉难择其咎,受良心谴责,才放弃看似光明的前途,为男主顶罪后被贬到底层拆信

 

事发两年后,柏林墙倒了,但系统崩塌了吗?德瑞曼不再创作,前文化部长说,“…我懂,德瑞曼,这个新德国有什么好写的,没剩什么可相信,也没什么好反抗”。确实,江山易主,取而代之的只是商业社会更无迹可寻、却无所不包的控制。两年后,仍然做着邮差工作的卫斯勒走进书店,看到这本致敬给他的《献给好人的奏鸣曲》,售价29元8分。

 

这正是不公平的必然,是卫斯勒寻求救赎所付出的代价,也映射着《约伯书》中“义人受苦”的意义。然而代价与苦难背后,标志着他重新生而为人的希望。